陈友谅,是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。由怀孕到诞生,都没有任何异样。
令人不可思议的,是长到六个月大时,突然开口说话,而且会走路。声音宏壮,不是婴孩声,而是成人的声音。父母都吓了一跳。
更令父母惊讶的,是他说:“我不是陈友谅,我叫莫天德!”
父母听了,简直不敢置信。
陈友谅的父亲陈明,是国民型小学教员,华校出身,在校时华文特别好,为了给孩子取名,曾遍查经典。
孔子说:益者三友,友直,友谅,友多闻。陈明左思右想,觉得“友谅”念起来声音洪亮,决定用来作为头胎孩子的名字。
太太果然一举得男,高兴之余,就“友谅、友谅”的叫个不停了。
现在,儿子竟说他不是陈友谅。
“这不是我的家!”陈友谅又说话了。
声音,仍然粗壮,绝不是六个月大的婴儿能具有的声音。
陈明赶紧把太太拉到一边,悄悄问道:“你都听见吗?”
“怎么没听见,我看友谅说不定中了邪!”
陈明虽然是教师,第一个反应却是:“要不要找韩湘子?”韩湘子是这一带最出名的仙人。
太太点点头。
两人当天就到庙里找韩湘子。
韩湘子真不愧是仙家,用朱砂笔在黄纸上直书:“此子大有来头,宜当面询问?”然后醒了过来,吩咐两人回家,不必多问。
刚回到家,陈友谅又说话了:“我是莫天德,你们让我回家。”
说完,挣扎着要站起来。由于只有六个月大,脚还软,挣扎了一会,才站起来,走路还不太稳。
“你的确是我们儿子,名字是我取的!”陈明说:“你怎么说是莫天德!”
“我本来就是莫天德,大丈夫坐不改姓,行不改名。”陈友谅说完还走了两步。
陈明听得越发糊涂了,六个月大的儿子,说起话来,竟然文绉绉的。
“孔子不是说过一句话,”陈友谅一副大人模样: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,言不顺,则事不成,则礼乐不兴,所以我告诉你,不要叫我陈友谅,我是莫天德!”
陈明心想,一定是医院弄摆乌龙,把小孩的名牌挂错。
于是,直奔医院查询。护士肯定,完全没有弄错。
“你不要怀疑我们弄错,你应该怀疑,为什么六个月大的婴孩,会说那么深奥的话。”
经护士这么一点醒,陈明觉得大有道理。于是,回到家,又问陈友谅。
“你真是莫天德?”
“怎么会骗你,我的太太一直在想念我。”
“你有太太?”
“姗姗是我的太太!”
“住在哪里?”
“甘榜依淡。”
陈明把陈友谅说的话一一记下来。
“卅二岁那年,我被人杀死了。”陈友谅说到这里,眼泪流了出来。
“原来这样!”
“我额上不是有一块黑斑吗?”陈友谅指着额头:“那是凶手用铁棍攻打我的致命伤。”
陈明和太太果然发现陈友谅头上的黑斑。
“不可思议,真不可思议!”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起来。
“你哭什么?”陈明问道。
“我们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孩子?”太太抹掉眼泪:“人家生的孩子是孩子,我们的孩子却不是孩子。”
“不是孩子,难道是鬼?”
“不是鬼,也应该是妖怪!”
陈明也有点伤感,回到学校,和何可平校长谈起这件事,何校长却另有见地,他说:
“不要惊讶,这一定是转世投胎。”
“转世投胎?”
“对的,”校长说:“我是佛教徒,相信六道轮回,令郎百份之百是莫天德转世。”
何校长来到陈明家,正巧陈友谅在吸烟。
“谁给你烟?”校长问。
“我从前就吸这牌子的烟,当时叫打猎烟,现在盒子美多了。”陈友谅微闭双眼,吸了一口,徐徐喷出,满厅香烟袅袅:“我看见架上有,随便拿了一支,叶道不错。”
“你说你是莫天德?”何校长问。
“甘榜依淡莫天德,”陈友谅打量了校长一会,说:“你不是何可平校长?”
何校长惊讶的睁大眼睛:“你认识我?”
“我当然认识你,只是你不认识我罢了,”陈友谅说:“孩子没娘,说来话长,唉,那么该是很久的事了,我为了募捐,到过你家,你忘了?”
何校长眨眨眼睛:“想不起!”
“在甘榜依淡,你的屋子是最大间的,盖青瓦,门前有一棵椰罗当树。”陈友谅说。
“不错,那棵椰罗当,在上个月才被狂风暴雨打断。”
“你的太太,皮肤又白,脸型又美。”
何校长咬了咬嘴唇,不出声。
“脚有一点跛!”陈友谅直接了当的说。
“不错!”
“后来,跟村里的一个青年勾搭上,把绿帽往你头上戴!”
“家丑不可外扬。”何校长说:“想不到这种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。”
“我知道的事还多呢,”陈友谅说:“后来,你去抓奸,结果被那青年打了一顿。”
何校长伸出右手食指:“这手指就是被那狗杂种打伤,到现在都不能弯曲。”
“嗳,你竟然到现在都不再婚?”
“说真的,我很爱我太太!”
“算了,她既然偷汉子,就表示不爱你,她已经不爱你,你还爱她干吗?”
何校长神色黯然。
“我不同,”陈友谅说:“我莫天德爱妻子,妻子也爱我,所以我非回去不可。”
何校长一拍额头:“我想起来了,村里是闹过一件谋杀案,一个叫莫天德的被人杀死,弃尸田里。”
“你记性真好,那人就是我!”
陈友谅说完,就放声哭起来。
何校长望着他,怎么也不相信,六个月大的婴孩,哭声会这样凄惨。
“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姗姗!”陈友谅说。
“姗姗?是你的太太?”
“不错,姗姗是我的太太。”
何校长和陈友谅谈过话后,更加肯定陈友谅是转世投胎。
可是,陈明不太相信这一套,他转而怀疑陈友谅被人做了贡头,再不然就是中了邪,尽管陈友谅嚷着要回甘榜依淡,陈明还是不让他离开家门一步。
想不到,每天晚上,陈友谅都发梦高叫,频频的说:“姗姗,我很想回来看你,可是那王八蛋陈明,一直说我是他的儿子,真不要脸,姗姗,你不要难过!不要哭!”
这更把陈明弄得莫名其妙了。
这一天陈明从学校回来(他教下午班),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。
他看见陈友谅房里黑茫茫的,进去一看,陈友谅躺在床上睡着了。再看看桌上,信纸摊开,原来陈友谅写了一封信——
“姗姗:一别数十年,春花秋月,潮涨潮退,想念何其深耶?
自别后,忆相逢 ,几回魂梦与卿同。
今生以为难再见,谁知又作阳间人。
几次要返故里,平地起风波,可恶的陈明,横加阻挠,只有徒呼奈何!
姗姗,我爱你至深,我念你至久,当年不告而别,并不是负心,而是为人谋害啊!
但愿你不要恨我,不要误会我,近日内,我自会设法回到你身边,重温旧梦。”
底下,署名莫天德。
陈明正在惊讶陈友谅没有读过书,怎么会写文言信时,陈友谅醒了过来。
一看见陈明在读他的信,陈友谅奔过来,把信抢回去:“有什么好看?”
“你为什么一直说是莫天德?”
“我本来就是莫天德,”陈友谅说:“我生性固执,脾气暴躁,很少求人,这次,我求你,让我回家一趟。”
陈明在好奇心驱使下,终于答应了。
他带着从来没有出过门的陈友谅到了车站。陈友谅马上指着青巴士说:“这巴士,是到甘榜依淡的。”两人上了车,坐下,一点也不错。
白发苍苍的售票员走了过来,陈友谅开口叫道:
“嗨,伍大比,知道我是谁?”
售票员大比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。
等他弄清楚,声音是从婴儿嘴里说出,几乎要丢下车票跑了。
“我是莫天德啊!”
伍大比敲敲头:“莫天德?我的老朋友。”
“对啊!我们整天一起喝酒,还一起找过女人,有一次,你袋里只有八块钱,竟叫了一个九块钱的货,最后差一点打起来,记得吗?”
“记得,当然记得,那次,的确是和莫天德一起去,可是!”伍大比歪着头,打量又打量陈友谅:“你是小娃娃,怎么可能是莫天德?”
“你的老婆不会生孩子,后来,你去找一个青年来打种,这事,只有我莫天德知道,你还记得吗?”
伍大比猛点头:“一点也不错,不过,这种事,不要再提起,怪难为情的。”
“我是不得已才提起,现在,你相信我是莫天德了吗?”
伍大比连连点头:“相信,相信!”
下了巴士,陈友谅以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,重临旧地,完全不用陈明带领,竟能一直走向家里。
来开门的正是姗姗。
鸡皮鹤发,老眼昏花,姗姗走起路来,已一拐一拐的。
陈友谅一看见姗姗,就声泪俱下:
“姗姗,这些年来,你的确够苦了!”
姗姗表情木然,痴呆的望着陈友谅:“你是谁?”
“莫天德,你的丈夫!”
“你疯了?我的丈夫早已死了!”姗姗咆哮起来。
“他一直说是你的丈夫,”陈明回答:“其实他是我的儿子,可是,他不承认,一直嚷着要回来!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“我才不是他的儿子,我是姗姗的丈夫,我当然要回来!”陈友谅争辩起来。
姗姗好奇的把陈友谅抱了起来。
“你这么小,怎么可能是我的丈夫?”姗姗问。
“你们跟我来!”陈友谅说完,领着陈明和姗姗,向着屋外走去。
他一直不停的向前走,走了几分钟,到了荒草丛生的田里,停下脚步说:“我在这里被谋杀!”
姗姗点点头:“我听到惨叫声赶来的时候,天德已经死在血泊中了。”
陈友谅又领着他们往前走,走到了墓地,指着墓碑说:“我就埋在这里!”
墓碑上,果然端端正正的写着:莫公讳天德之墓。
“看来,你真是我的丈夫莫天德了!”姗姗不由得相信起来。
“不要怀疑了,姗姗,一夜夫妻百日恩,我被谋杀死,凶手又逍遥法外,我一直死不瞑目,这次回来,别无要求,只想告诉你凶手是谁,希望你替我报仇。”
“你说罢!”
“还记得林木茂?”
“当然记得,他是你最好的朋友,多亏他照顾我,现在他是我的丈夫。”
“就是他把我杀死!”
“不可能!怎么可能?”
“就是他,我最要好的朋友,竟然杀害了我,我也没想到啊!”陈友谅伤感的说:“姗姗,林木茂呢?你怎么会爱上他?我要报仇!”
姗姗带着陈友谅和陈明走进后房,找到了林木茂。
陈友谅一眼就认清了。
“林木茂,认得我吗?”
林木茂又老又瘦,看看陈友谅,又看看姗姗,猛摇其头。
“莫天德!”陈友谅说。
林木茂一听,浑身抖颤。
“你把我谋害了,好忍心——”
“你,你是小孩子。”
“我不是小孩,我是莫天德,你害死了我,抢夺了姗姗,你好狠心啊!”
“我……”
“不要辩护,你杀害我,是为了要夺取姗姗,可是,你没想到,你这样做,已经使人类蒙羞了?你说,你该怎样谢罪?”
林木茂没有回答,只见他摇幌着身体,“仆”一声倒在地上,一动不动了。
“他心脏病发作了,”姗姗说:“他一直有心脏病。”
“他已经死了,”陈友谅说:“他该死,他该死,谁叫他抢我的姗姗,谁叫他杀死我,谁叫他……啊……”陈友谅歇斯底里啊的叫起来,然后,挣扎着,在屋里打转。
转了将近廿分钟,陈友谅突然坐在地上,哇一声哭起来。
那哭声,竟和婴儿一模一样。
“友谅,你怎么了?”陈明问。
“我要回家!”陈友谅依在陈明怀里。
“你不是说你叫莫天德,还是这是你的家?”
“莫天德?谁是莫天德?”陈友谅不断摇头:“我不认识莫天德。”
陈明把陈友谅抱在怀里,向着回家的路走。他知道,这一次,他抱着的是自己的儿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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