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上的事情的确不可思议,李之文不过四岁,本是个哑巴,谁知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,自称是李后主,吓得他父亲惊忧参半。
李之文到了四岁,还是不会讲话,连最简单的“爸”字,也没叫出口。
他的老爸李德本,在一间中学教华文,婚后第二年,就做了爸爸,太太一举得男,两口子高兴得像中了头奖福利票一样。
弥月酒摆了十桌,风光极了。
怎么也没想到,宝贝儿子金口不开。
访遍中西医,也到中央医院检查过,没有任何毛病。
一般上,哑巴连带耳聋,李之文的耳朵一点也不聋,对声音反应很快。
李太太记得很清楚,自怀孕之后,没有乱吃东西,没有随便走动,只有一次,到波德申过了一夜。那一夜,月明星稀,漫步海滩,心旷神怡,没有异事发生。
李德本虽然是知识份子,也听从朋友的话,去扶沙乩,乩童在沙盘上写了十六个字:
不飞则已
一飞冲天
不鸣则已
一鸣惊人
李德本只好半信半疑,等待着奇迹到来,希望儿子果真一鸣惊人。
那是一个风雨潇潇的晚上。
凉意侵人。
本来想到坡底看电影《魂断蓝桥》的李德本,临时决定改期,留在楼上书房阅读唐宋名家词选。
正在这时,李之文摇摇摆摆的走了进来。
“爸爸,椅子让我坐!”
李德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可是,这声音明明是李之文发出来的。
“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!”李德本明知故问。
李之文又说了一遍,这一次,李德本相信儿子会说话了,要不是太太外出,他会马上告诉太太,两人分享这份突如其来快乐。
书房有一张黑色靠背椅,柔软舒适,李之文一坐上去,转了几转,就说:“我就是李煜!”
“不,你叫李之文!”李德本马上纠正儿子。他奇怪怎么儿子会提起李煜,李煜是中国唐朝时的一个亡国之君。
“我是李煜!”李之文重复一遍。
李德本望着儿子,觉得有点不可思议。
“我是中国南唐中主第六子,投胎李家!”李之文说得一点也不含糊:“史家称我李后主!”
“有何证据?”李德本追问道。
“广额丰颊,是我相貌的特征。”
李德本因为教华文,又喜好诗词,对李煜生平知道一清二楚,这位亡国之君,的确是广额丰颊。看看眼前的儿子,真是如假包换。
“我少聪悟,喜读书,工书画,精音律!”
这就是李后主的特征啊!
佛家有转世投胎之说,如果属实,眼前的李之文,就是一千多年前的国王了。
李德本这么一想,欣喜万分,便继续问道:“李后主为什么会亡国?”
“哎呀,我根本不是做人君的料,我生长在深宫之中,长大在妇人之手,我只适合做词帝啊!”
“你的词,的确是千古传诵,你还记得吗?”
李之文点点头:“当然记得。”
说完,停了一停,便吟道:
多少恨
昨夜梦魂中
还似旧时游上苑
车如流水马如龙
花月正春风
“对,那是忆江南,”李德本说:“是李后主的后期作品,不过,并不是最好的作品。”
“我最好的后期作品是虞美人,那是我日夕以眼泪洗脸时写的,也是断肠词。”
李之文说到这里,眼泪簌簌的流下来,在泪眼中,他用哀怨的语调,慢慢的吟道:
春花秋月何时了
往事知多少
小楼昨夜又东风
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
雕兰玉砌应犹在
只是朱颜改
问君能有几多愁
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
馀音袅袅,令人落泪。
李德本全神贯注的听着,当真是一字不漏。
李之文似乎已经变成了李后主,坐在宽大的椅上,像坐在御座一样。
马来西亚的气候,向来是四季如夏,一雨成秋,今夜的雨,淅沥沥的下个不停,已使得室内气温下降,凉爽舒适。
李德本望着这位自称是人君投胎的儿子,又问道:“你早期的词,温馨华艳,轻快俊秀,沁人心脾,你同意这些批评吗?”
李之文抹去了眼泪,轻轻回答:“同意!”
“听说,你除了皇后之外,还常常和皇后的妹妹偷情,当真有这回事?”
“有啊!她就是小周后,国色天香,绝色美人。”
这时,只见李之文神情焕发,坐正了身体,嘴角露出一抹浅笑。
甜蜜的回忆,已使得他转悲为喜。
“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因为,我同时被两个女人爱着。”
“你结婚时很年轻?”
“十八岁和大周后结婚,她啊,是一位多才多艺,能歌善舞,又工诗词的女人,婚后更是一位风流放荡的少妇!”
“你有一首一斛珠,写着:绣床斜凭娇无那,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,就是写大周后,对吗?”
“对,那一次,大周后喝醉了酒,斜靠着床,是那么娇憩,又是那么软绵无力,她口中无意识的咬着毛茸茸的被,向我唾过来,此情此景,永不忘记!”
“这么说,你很爱她?”
“当然!”
“可是,为什么又偷情?”
“嗳!天下男人,哪一个能用情专一?男人不外向,全是太太凶狠的关系,我身为人君,手握生杀大权,无人不怕我,因此见一个爱一个,见两个爱一双了。”
李德本真想不到,李后主能如此坦白。
“我记得你还把偷情的经过写下来!”
“那是偷情回来,兴奋得睡不着时写的。”
李之文转动着眼睛,仿佛在思索,不一会便吟道:
花明月暗飞轻雾
今宵好向郎边去
衩袜步香阶
手提金缕鞋
画堂南畔见
一向偎人颤
奴为出来难
教君恣意怜
“对,就是这首菩萨蛮,千古传诵呢!”李德本说。
“我完全以女人的心情写这首词,想不到这种甜蜜的生活并不能维持太久。”李之文叹息起来。
“你终于成为亡国之君。”
“是宋太祖派曹彬来迫我投降,后来又迫我吃牵机药而死,唉,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!”
李德本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自己的儿子,不,应该说是一千多年前的人君李后主。
正在这时,李太太从外边回来了,听说儿子会说话,当然高兴万分,可是,当李德本告诉她,自己的儿子正是一千多年前中国的一个国王时,李太太怔住了。
“怎么可能呢?中国人南来,是在明朝以后,这在宋朝以前死掉的李后主,怎么可能到马来西亚来?”李太太不太相信。眼前的事实,又使得她不得不相信。
儿子不过四岁,今天才会讲话,对李后主的身世一清二楚,又能背诵李后主的词,难道还会假?
“之文,”李太太转向儿子,说道:“你是妈妈最疼的儿子,也是唯一的儿子,妈问你,你真是李后主投胎?”
“我是李后主,李后主是我!”李之文顺口答道。
李太太把丈夫拉到一边,说:“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。”
“也没什么不可思议,”李德本虽然这么说,也是觉得不可思议:“还记得我们扶沙乩的事?”
“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!”李太太记得一清二楚。
“一点也不错!”
“我看,还是找吴医生来看看!”李太太有一个朋友叫吴康,是中医出身,兼学西医。
“这不是什么病症啊!”李德本说。
“很难说!”李太太不以为然。
夫妇间的说话本来很小声,想不到李之文却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“你们在谈我?”李之文问道。
“没……没……有……”李太太一口否认。
“我却知道,因为我听到。”李之文把他们的谈话复述一次,一字不漏。
“你……你怎能听到?”李德本惊讶不已。
“只要你们发出细微的声音,我便能听到,我的耳朵听声音毫不费力!”
李太太望着丈夫,不知怎办。
“你是说,只要我们说话,你就能像收音机一样收到?”李德本望着儿子这样问。
李之文点点头。
“怪,太怪了,人家生的儿子是儿子,我们生的儿子竟是一千多年前的国王,”李德本眨眨眼睛,说:“这还不够,身上竟有微波,能收到声音!”
“我一定要去找吴医生!”李太太下了决心。
“去罢!”李德本表示赞成。
李太太飞奔着下楼。
“不要找医生,不要找医生!”李之文大声吼叫起来:“我没有病!”
说完,从椅上跳下来,跟着出去。
李太太刚下到楼下时,李之文已到了楼梯口。
“我不要看医生!不要……”
李之文一边嚷着,一边奔下楼。
双脚一踏空,竟从楼梯直滚下去。
跟在后面的李德本,想要拉住他,已迟了一步。
李之文的头不偏不倚,撞在楼梯柱上,昏了过去……
李太太大惊失色,“哇”的一声叫起来。
李德本赶紧将李之文抱起,放在沙发上。
“去找医生,快,去找吴医生!”李德本吩咐太太。
李太太气急败坏的向大门走去,刚走了八步,李之文已转动身体,醒了过来。
“我没事!”李之文说:“我没事!”
“真的没事?”李德本不相信。
“没事!”李之文有气无力的说。
果然,李之文很快恢复了精神。
只是,他完全记不起跌倒之前的事。
他不知道李后主是谁,也不会背诵李后主的词。
李德本一再的和他谈李后主,他只是茫茫然。他没病没痛,非常正常。
李太太总觉得遗憾万分,她说:“要是之文不从楼上跌下来,我们家里就有一个国王了!”
“我才不稀罕,”李德本说:“我们说什么话,他都知道,连一点秘密也没有,而且,李后主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,我宁愿之文像正常的小孩一样!”
李之文经过一跌之后,果然和平常小孩一模一样。去年,他在考中国文学史时,竟把李后主当着唐朝的大诗人。更可笑的,是他将李后主的那首虞美人解释得错误百出,老师说李后主地下有知,一定会表示严重抗议。老师怎么也想不到,李之文就是李后主的投胎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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