苹芒树无风自摇,婀娜多姿,有如情窦初开的少女。
住宅区的人,都有一种雅兴,喜欢种果树。种最多的,是苹芒。
听说这种芒,是苹果和芒果的杂种,果实大,果肉柔滑无渣,甜美爽口。
市面上,到处有驳种出售,价格便宜。种下两年左右,就开花结果,果实累累,常年不绝。难怪苹芒会成为最受欢迎的果树。不过,其中也有例外的,那是王柏文种的那棵。
苹芒像林黛玉
王柏文在念高二那一年,从街上买了一棵苹芒回来。
枯枯瘦瘦,只茁长了四片叶子——两片青中带黄,两片深紫——像足营养不良的人,只剩下皮包骨。
王柏文的母亲李娘一看见就皱眉,问道:
“是人家丢掉,你捡回来的?”
王柏文带笑回答:“妈,我从街上买回来的,十二块钱!”
“你疯啦?”李娘用食指直指王柏文前额:“十二块钱买这棵死人芒?”
“妈,你没注意到,这棵芒虽瘦,可是,瘦得有美感,微风一吹,东摇西摆,像林黛玉。”
“我看,你念书念疯啦!”
王柏文不顾李娘反对,在门前庭园里,挖了一个大洞,把苹芒种下。
家里的女佣,看见这么一棵可怜的苹芒,也讥笑起来:“柏文,要是能结果,我就生吞下去!”
王柏文笑笑:“你等着瞧瞧罢!”
它真的会听话
王柏文是个艺术型的年轻人,个性带点忧郁,喜欢独来独往,喜欢宁静的生活。
他有二大嗜好,绘画、音乐。他还会弹吉他。
他那个吉他,已有五年的历史,一些时代曲,在他弹奏之下,如行云流水,娓娓动听。
种下苹芒后,他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画一张苹芒图。
在一个阴云密布,大雨将降的早晨,王柏文拿了画纸画笔,来到庭园。
他望望周遭,气氛很柔和,黯淡的云天,青翠的草地,枯瘦的苹芒,正好组成一幅淡雅的图画。
他坐下,开始构图,当然是以苹芒为主。正在这时,刮起一阵风。
苹芒柔弱的主干,不断的作三十度的左右倾斜。
“你能静一点吗?”王柏文对着苹芒说:“你东摇西摆,我怎能画?”
王柏文是无意的说出这句话。
令他感到万分惊讶的,是这一句话竟然像说给人听一样,产生了效力。
那苹芒,不动了。风仍在刮,附近的草木,都巍巍颤颤,像有人在摇。王柏文嘴里咬着画笔,脑里有点混乱。
“苹亡会听话?”他自己回答:“应该是巧合,苹芒怎会听话?”
他拿下画笔,很快的素描了眼前的情景。
“好了!”一画完,他这句话脱口而出。
那苹芒,又摇动起来了。
“它真的会听话!”王柏文飞奔回屋里,告诉李娘。
“发神经!”李娘不屑一听:“你书念得越多,怎么人越发神经了?”
我在爱你啊
晚上,王柏文开始准备功课,华文老师要他预习刘勰的情采。
他打开课本,朗朗的念道:
“桃李不言而成蹊,有实存也,男子树兰而不芳,无其情也……”
他放下书本,寻思道:男人种兰花,种不出最好的香味来,因为没有感情,这样说来,种花要有感情,种果树也要有感情?
也就是说,宇宙之中,不只人有感情,草木也有感情了。
他望向窗外,月色明亮。
柔和的月光,泻落在苹芒上,份外妩媚。
苹芒,静静的,像在休息。
“还早呢!”他想:“我要弹奏一首歌给苹芒听。”
这样一想,他合上书本,拿起吉他,走了出去。
夜凉如水,空气中,浮着花香草味。
他来到苹芒面前,如对故友,轻轻的拨弄着吉他,嘴里唱着:
我的眼里总有个你
我的心里总埋藏你
一句话,我留着
一句话,我留着
我在爱你啊!
王柏文轻弹慢哼,眼前的苹芒,一点也不含糊,随着节奏,摇着,摇着……
越弹越起劲,越唱越有味,王柏文把曲子重复又重复。
直到月已西沉,虫声齐鸣,王柏文才拿起吉他,回房休息。
最是伤心离别日
此后,照顾苹芒,成了王柏文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岁月如流,时光如梭。
苹芒茁长新叶,又出新芽。
那种翠绿欲滴,那份生意盎然,引起了整个住宅区人的羡慕。
“这么美的苹芒,从未见过。”
“是什么种?”
“用什么肥?”
当王柏文对那些左邻右舍说,他这棵苹芒,是不必施肥,是劣种时,没有一个人肯相信。
“我和它谈天,告诉它我的遭遇,让它分享我的快乐,我弹吉他和唱歌给它唱,让它心神愉快,这不比施肥好吗?”
“果树会听歌,男人也会生孩子了!”听的人都不相信王柏文的话。
反正信不信由你,王柏文也不理会他们。
苹芒长到七个月时,竟开花了。
满树是花,幽香袭人。
蜂飞蝶绕。
邻人驻足而观。
哪有苹芒九个月开花的?
“是九个月,”王柏文说:“我种下苹芒那天,就申请去外国念书,日子记得很清楚。”
苹芒不只开花,还结果,上百粒,有拇指那么大。
王柏文看了也就心花恕放。
而悲哀的事接踵而来,王柏文要出国深造,非告别苹芒不可了。
离别前夕,他照样弹唱了一些歌给苹芒听,最后弹唱的是《友谊万岁》!
“苹芒,坦白告诉你,明天我要出国,一去四年,时间好长,不过,我已吩咐妈妈,要像我一样照顾你,等我毕业回来,我每天照样会弹唱给你听!”
“沙呀!”苹芒叶丛中传来这么一声,像一个女人,受了刺激,放声而哭。
“苹芒,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,但愿你越来越青翠,越长越健壮。”
死寂,一片死寂。
王柏文像突然死去。
王柏文忍受不了那份窒息感,他要把感情发泄在吉他上。
于是,闭上眼,边唱边唱。
“崩——气——”吉他线断了两根。
王柏文只好拿着吉他,带着破碎的心回到屋里。
第二天,开窗一望,不禁目瞪口呆。
满树找不到一粒苹芒。
那些拇指大小的苹芒,在一夜之间,全掉落在地上,干干的,像哭干眼泪的女人,给人一种不忍卒睹的惨景。
“女人会为男人殉情,”王柏文心想:“苹芒难道也会为我离开,而不忍结果?”
不开花也不结果
王柏文离开了。
李娘代替他照顾苹芒。
她女人家,虽然不听流行歌曲,也不知道什么凤飞飞邓丽君,倒也能依样画葫芦,把歌儿放给苹芒听。
坦白说,李娘照顾苹芒的精神,绝不输给王柏文。
可是,一点用处也没有,苹芒日渐憔悴,叶子枯黄。
李娘起初以为缺少水份,一天浇水几次,还买了上好的肥料,放在树头附近,仍然如旧。
这时,王柏文写来了第一封家信。
“……妈,告诉苹芒,我虽身在异地,却心在家园,我很想念苹芒,不知苹芒长大没有?这封信,一定要念给苹芒听……”
李娘看完信,摇摇头。
“这孩子,到了外国,还是疯疯癫癫,真拿他没法。”
话虽这么说,李娘还是把信念给苹芒听。
信刚念完,李娘一看苹芒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这棵原本死气沉沉的苹芒,叶子一下子青翠欲滴。
而且,无风自摇,摇得那么欣然,那么逍遥,像多情少女,挥手迎接情郎。
“是有点不平常!”李娘点点头,若有所悟。
此后,要是王柏文有信来,李娘一定不忘的念给苹芒听。
只有在听信后,苹芒会生意葱笼,随着日子消逝,又慢慢憔悴。
李娘悉心照顾,毫无反应。
一年过去了,没长大一寸一分。
二年过去了,也没长大一寸一分。
更不要说开花结果。
要不是王柏文每一封来信都再三叮咛,李娘早把苹芒砍了。
“哪有种了三四年还不开花结果的?”李娘喃喃自语。
脱胎换骨打花蕾
王柏文的来函透露了归期。
全家都在欢欣里。
当然,李娘也忘不了告诉苹芒:
“柏文订好了机票,顺道游历中东,十天后就回来。”
苹芒听了,一阵“沙沙”声响,像是欢喜得手舞足蹈。
第二天,枝头上嫩芽已露。
第三天,嫩叶茁长。
油油的,深紫色,在风中轻轻摆动,像足十多岁的美丽少女,顾盼生姿。
就在不到十天里,整棵苹芒仿佛脱胎换骨,长得那么高,那么美,那么绿。
李娘松了一口气:“柏文看到苹芒这么可爱,一定会赞扬我照顾有方。”
在心情愉快之下,李娘拿起水喉,把自来水浇到苹芒上。
这时,李娘才发觉,苹芒打了好多好多花蕾。
怎么一向没发觉?这些花蕾,像魔术师变出来的一样。
树毁人亡
这一天,李娘很早就醒了。她一直睡不下去,心头很烦闷。也不知怎的,她会推开窗,向庭园望去。
就在这时,在她眼前出奇了奇景,那棵苹芒,开始摇了。越摇越快,像有人在主干上出力的摇,又像受到狂暴雨的袭击,东倒西歪。望望天,晴朗得很,又没有风,苹芒就是摇个不停。
摇啊摇……约莫十分钟左右,便发出一阵撕裂心胸的惨叫声,整棵苹芒,拦腰折断了。
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李娘有一种不吉祥的感觉。
当天下午,李娘收到了航空公司的电报:
“飞机失事,王柏文身亡……”
李娘双手颤抖得拿着电报,哭得惊天动地。
她边哭边走到庭园,对着苹芒促:“柏文已经死了,我的柏文已经死了……”
苹芒无语。
那些折断的树干,横在庭园,给人的感觉,就像飞机残骸……
苹芒的叶子,不知几时已干了。
每一片叶子,都是干干的。
那些刚打的小花蕾,竟然失了踪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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