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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国人说的:旧情何价

在伦敦的早报上,一天出现一幅大广告,上面显著地刊登了一张二八年华的少女照片,下面是一则启事:
千万英镑征求—

“凡与上图容貌相似的十六至廿五岁少女,欢迎应征一份工作,为期三月,可获现金一千万英镑的待遇。来函请与XX律师楼接洽。应征者须附正面、侧面照片二帧,以资比照。”

这幅广告刊出后,伦敦市为之轰动,一整天,市民都以这为话题。一千万英镑是一笔钜大的财富,谁不动心呢?何况只是一份三个月的短期工作?
虽然很多人不怀好意地猜想,那不知是怎样一份职业,定要牺牲色相吧?也许有高度危险性?又或许是令人十分难堪的事情?但不管怎样,一千万英镑的金钱,总是值得尝试呀!

也有人以为这可能是影片公司推出新片的一个绰头,并非事实。但刊广告者显然考虑过别人的想法,特别声明“与律师楼接洽”,这家律师楼是伦敦著名律师楼之一,证明当事人是有诚意的。

有好事者打电话去问律师楼,是否真有此事,所获的答覆是“绝对可靠,有人愿意付出这一笔聘请费”。至于聘请这位女士担任什么工作,则不肯说明,只说:“应征者保留有选择的权利,如果她不喜欢这份工作,自可不接受。”
全市的女孩子都吱吱喳喳讨论这件事情,很多怨恨自己长相与广告上所刊的相片不相同,也有人埋怨自己年岁太大。更有人批评那照片道:“这有什么了不起,本姑娘比她漂亮得多,为什么一定要找寻与她相貌相似的?”
一小部份长相与那照片相近的女郎,便芳心窃喜,料想自己也许有机会获得这份“优差”,急忙以第一时间把照片和应征函寄出。

二十四小时后,律师楼已收到九千封应征信,反应比当事人所想的还要热烈。律师楼出动数十名职员,比对应征者的照片,相差太远者便将之剔除,只选出一百封交给当事人自己审问。

当事人原来是鼎鼎有名的大企业家方依翰,二十年来,由于经营顺利,准确地掌握了航运业和地产业的高潮,使他富可敌国。
他今年五十三岁,正以为前程似锦的当儿,忽然一声晴天霹雳,医生说他得了癌症,只有约三个月的寿命。
这消息令方依翰支持不住,他消极、哭泣,借酒消愁,准备自杀……,但当他平静下来后,他开始细细检讨他的一生。

自三十岁起,他的事业一帆风顺,每天忙碌至少十二小时,在晚上本应休憩的时间,也付给各式各样的应酬,实际上,他可说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,心力交瘁,一切都为了事业,不错,事业是成功的,但他本人得到了什么?
太太燕娜就是在十年前不满他的繁忙生活方式而和他离异的。当时他一点也不觉得什么,现在再想起,觉得实在对她不起。

今天,他没有家室,也没有儿女,只有金钱,不错,他有无数的金钱,但对一个即将离开尘世的人,金钱与一堆废铁又有何异?
愚蠢,愚蠢!他大骂自己。花了毕生精力赚来的钱,只好用来献给慈善机关,或赠给亲友吧。
方依翰想:早知如此,自己何不利用年轻的岁月去做些喜爱的事情?去打球、去旅行、驾游艇乘风破浪,找一个心爱的伴侣?

这些年来,他连一点闲下来遐想的时间也没有,现在获悉不幸的消息,什么都置之不顾,躲在一家酒店休息,这才有机会思前想后。
他一直有一个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愿望,要找一个年轻美丽的情人,离异的太太并不是他的理想对象。他心目中一直有一个幻影,一想到那幻影,便觉又甜蜜又心酸。

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。他只是一个穷小子,在一家酒店当小厮。一天,酒店来了一伙富有客人,两夫妇带一个女儿。那女儿明睃皓齿、千娇百媚,那年只有十六岁,名叫巧儿。少年方依翰一见了她,失魂落魄,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事情。

巧儿独自住一间房,方依翰替她提行李进房,本来把行李放下也该离去了,但他仍藉故在房间左搬搬、右弄弄,告诉巧儿某种设备在什么地方、怎样使用、有什么事情尽可叫他等等。巧儿大概常常随父母出门,是酒店的常客,她对他笑笑,表示什么都明白。这一笑,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,令方依翰又呆了一呆。他终于莫名奇妙地叹一口气,出房去了。

以后几天,方依翰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,只注意着巧儿的身影,看她有没有随父母下楼外出,只要她一经过酒店大堂,他就紧紧盯着她,偷看她的侧面,直到她踏出酒店大门为止,仿佛多看她一眼,他就得到无限的满足。
一天,巧儿独自下楼,在大堂转了一转,便上二楼的商场去浏览,这次只她一个人,方依翰悄悄跟在她的后面。

巧儿在每家店子的橱窗前驻足一会,忽然她在一个橱窗的镜子内,见到方依翰那傻傻的样子。
巧儿大概觉得这人傻得可爱,低头笑了一笑。
她在镜子和方依翰的目光对望了一下,方依翰是知道的。而巧儿居然没有生气,还笑了一笑,这给他很大的鼓舞。
他讪讪的走近她身边,口也动了一下,想说什么,却没有说出来。
“你说什么?”巧儿问。
“我说……你是我在这酒店中见到过的最可爱的姑娘。”方依翰鼓起勇气道。
“谢谢你。”巧儿又露出来她那整齐的牙齿。
“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方依翰问。
“苏格兰,我和家人到瑞士渡假刚回来。”
“你常常旅行?”
“嗯,跟随爸爸妈妈去。”
“真幸福,我若能像你一半就好了。”方依翰叹一口气。
“可是你很自由,是不是?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,我不能。我没有你那么自由。”

巧儿大概受过很好的家教,她能想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别人,当时,这句话大大减少了方依翰的自卑,他很感激她。
“你就要走了吗?”他问。
“明天。”巧儿说。
方依翰黯然,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从心底直涌上来。这是他想也未想到过的,极力想忍住,总是不能。一阵鼻酸,眼泪流出,真丢人!他掩着脸赶快跑了。
他这种神态完全看在巧儿眼中,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但是又彷佛有点明白。

这天晚上,巧儿没有再下来。第二天上午,巧儿便随父母离去。方依翰默默地替她提着行李,送出酒店门口。
巧儿趁别人不觉的时候,把一个小信封递给他,低声说:“这是送给你的。”
方依翰不知道是什么,珍而重之地把它收藏起来。
在酒店门口,方依翰目送巧儿随她的父母上了车,她在车上还向他望了一眼,微微一笑,这情景,方依翰是永远不会忘记。

巧儿走后,他连忙把信封拆开观看,原来是一张照片,是巧儿自己的半身相,明眸皓齿,美丽极了,上面清晰地签了一个名字“巧儿”,名字下面是当天的日期,方依翰爱不释手,把这照片收好。
他很盼望巧儿以后会再到这家酒店来居住,但一直没有。当方依翰年纪渐长时,他才后悔,为什么当时不懂得向她要一个地址,现在云天渺渺,到何处寻找芳踪?

他只偶然在梦中见到她,每次都是若即若离,在他将要走近她身边时,她就消失了,醒来时怅惘不已。

他对自己说,将来如要找女人,一定要像巧儿一般的,但是他也意识到,在巧儿和他之间还有另一种距离,即使巧儿再在他面前出现,他还是不能接近她。因为她家非常富有,而他自己却只是一个小厮,永远不能和她匹配。
为了这个,他决定发奋做人,改入商场工作,学做生意,心里怀着一个期望,在下次再遇见巧儿时,他有足够的条件去追求她。

在以后数十年,他努力不懈,日以继夜地拼命向上爬,真正的动机其实就是为了巧儿。这一点,他以前还不大清楚,现在回想起来,才知道巧儿是他唯一的目标,当事业一个接一个顺利地发展时,他给日常的繁琐事务掩盖了他心灵,以为在为自己的事业而努力,逐渐忘记了真正的目的。
这些年来,始终没有再见过巧儿,有时因公务到苏格兰一转,他也希望在什么地方能再见到她,但是没有。

他糊里糊涂地结了婚,也糊里糊涂地又离了婚,每天忙得头昏脑胀,使他没有时间静下来,想一想自己每天忙碌,目的是为什么,要往哪里去?
到了今天,在他获悉自己寿命将终时,他才能静下来,发觉他下意识中要找的目标,始终没有达到,而他把许多年轻的光阴都浪费了。
他觉得自己可怜亦复可笑!

现在时日已无多,手上的一切都已变得不重要的了,他只希望在死前能完成自己最后的愿望。
他自知不能找到真正的巧儿,即使找到她·也已绿叶成荫子满枝,不能有什么要求了。退而求其次,他只希望找到一个大致上具有巧儿影子的女人。这个女人,年轻而美丽,能陪他一两个月,或一两个星期,他也满足了。
他想出了这个主意,重金悬赏,看能否找到和巧儿近似的一个女人。
他找出自己珍藏的那张巧儿的照片,已有些陈旧,但照中人的笑容还是那么可爱,他把这照片刊在报章上。

广告刊出后,应徵信接二连三而至,律师楼送来一百封较佳的,让他挑选。方依翰看那些应徵者的照片,有的只有某一项特徵和巧儿相似,眼睛、鼻子或嘴唇,而不是全部;有的在整体轮廓上比较相似了,却又像缺少了某种神韵。是什么神韵,方依翰也说不出,反正他直觉上感到,这绝不是巧儿。
直到第五天,才收到一封比较像样的信。这封信的照片是方依翰最满意的,照中人笑靥如花,大体上算是有巧儿的风采,名叫胡兰,还在学校中读书,刚念大学第一年。

那封信说:“我不知要面对的是什么工作,只是好奇地尝试一下。”这口气也有巧儿的天真味道。
方依翰决定约这个少女见面。为了节省时间,通知函件并不用邮寄,而是派人直接按址送给她。

第二天下午,胡兰便到方依翰的写字间来了。
她的风貌不比照片逊色,踏进门来的轻盈姿态,令人第一眼便觉满意。
她脸部五官长得真有点像巧儿,发型稍为不同,那是必然的,两个时代已相隔数十年了。她比巧儿似乎要高一些,身材也饱满一些。这是说,她比巧儿更多一分性感。

“你就是那个登广告的人?”她问。
说话时嘴角微笑,约略露出整齐的牙齿,令方依翰怦然心动。
她穿的只是一套普通的衣裙,没有化妆,只涂上一点口红。但全身青春的活力自然散发出来,这种活力正是心境迟暮的方依翰所缺少的。
“请你左右走几步给我瞧瞧。”他道。
“你是招请模特儿还是什么的?”胡兰一面照着他的话在室内来回走了几遍,一面问。

方依翰没有回答,他陷入沉思中。这女郎带有巧儿的风味,虽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相像,但她们都具有一种相同的气质,那是重要的。
“请坐。”他说。
“我还合格吗?”胡兰问。
“你大概是所有应徵者中,条件最接近的一个。”
“谢谢。”胡兰很开心地又露出那整齐的牙齿。
“你信上说,是在本地出生。那么你一直在伦敦长大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关于这份工作,不知你是否可以接受,因为你还是个……学生。”
“我已有足够自立的能力,只要这工作是我感到兴趣的就行。”胡兰很自信地说。

方依翰顿了一顿道:“这工作可以说很简单,也可以说不简单,工作时间是三个月。从你接受工作的第一天起,先付一百万英镑的薪金,以后每月再支付三百万英镑。”
“听起来很刺激。”胡兰道。
“工作是陪一个老头子到世界各地旅游,你是他的游伴,沿途陪他聊天,逗逗他开心,如此而已。”
“那个老头子就是你?”胡兰抬起眼睛望着他。
“是的。”方依翰答。
“你不老啊!”胡兰笑了:“现在事业成功的男人都像你这个样子。”
“你不嫌弃,那自然更好。”
“请恕我问一句,”胡兰突然道:“恐怕不会如你所说的那么简单吧?”
“还有什么?”方依翰问。
“譬如说,是不是要陪那‘老头子”上床?“胡兰很直率地说。
这句话倒使方依翰尴尬起来。

“不一定,那或许得看当事人在旅途中的心情是否高兴和融洽。”他回答说。
“不用说了,我都明白。我知道很多有钱人,他们已有家室,平时没有机会接近别的女人,便藉旅游为名,带一个女伴,寻求短暂的快活的风光。不过别的人不像你,愿意付出那样高的酬金,为什么?”
“因为,我觉得这是一种牺牲。一个青春可爱的女孩子,为什么要去陪一个糟老头?牺牲必须要有代价,是不是?其次,你猜错了,我并没有妻室,我不用鬼鬼祟祟地去找一个女人,大可光明正大地进行。”
“哦,像你这样的人会没有妻室?”胡兰很好奇地问:“那么,报上刊登的那帧照片,是你的什么人?”

“那是一个我仰慕的女子,我一直追寻的梦想。”方依翰答。
胡兰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,一双灵动的眼睛凝视着他:“你追求她,但是她爱上了别人?”
“不,我根本没有机会追她。”方依翰感慨的说:“我只和她谈过一次话,不到三分钟。”
“但是你却记挂了她几十年。好一个多情人啊。”胡兰用嘲讽的语气说:“难道没有别的女人好过她?”
方依翰沉默了一会,道:“我无从比较,因为我从未得到过她。如果有的话,也许你是最有可能胜过她的女人。”

这句像奉承又像出自衷心的说话,使胡兰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羞赧。她垂下头道:“如果我表现很差呢?”
“那没有关系,人总有优点和缺点,我不是追求一个完人,就是以前那个女子,她也不可能没有缺点的。”
“你明白事理就好,我是很任性的,希望你能忍受得住。”胡兰道。
“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为什么你迟不迟、早不早,到现在才找一个女人,又为什么把期限定为三个月?”

“这是因为我太愚蠢了,一直忙于事业,忽略了生活的目标,直到今天才省悟过来。至于定期三个月嘛……”
“不用说了,我已明白啦,就是怕那来应徵的女人永远缠住你不放。”
“那我会太开心了,”方依翰的灰黯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:“我实在是求之不得哩,只怕上帝没有那样恩待。”
“让我们走着瞧吧!”胡兰道:“好了,我已没有问题了,如果你认为我条件适合的话,我愿意接受你的聘请。”
“很好,”方依翰站起来道:“让我们一起到律师那儿,签一张简单的合约。”
“讨厌,你们做生意的人,什么都要签约,我答应你,你答应我,不就行了。”
方依翰一笑,他开始觉得胡兰的内心和他是两个天地,而这正是乐趣之所在。他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太久了。

他们一同乘车往律师处,顺利地签了字。律师即席将一张一百万英镑的预付支票送给她,上面写上她的芳名。
胡兰手持支票,瞪大了眼睛。虽然一切都已谈好,但面对一张这样大额的支票,还是难以置信,她感到像做梦一般,喉头酸酸的,想哭。
方依翰驾车送她回去。这天天气很好,少有的阳光灿烂。胡兰说:“我心情很兴奋,不想回家。”

“那么,我陪你到处走走。”方依翰说。他也很高兴。
胡兰天真美丽,像一颗明珠。方依翰像把一颗明珠捧在掌中。
他先陪她去银行,把支票存好。然后和她一起在闹市的马路逛,经过一些大公司,买了很多衣饰送给她。晚上,他们在一个华贵的地方吃饭。

当他们坐下时,胡兰对他笑笑:“你瞧,我像不像童话中的辛德莉拉,一夜间被王子选中,便由乌鸦变成了凤凰!”
“不!”方依翰说:“辛德拉是我,你像神仙的金棒,向我身上一点,就使我的生活变得五彩缤纷,令我目眩神迷。三十年来没这么高兴过。在记忆中,我好像从来没有逛过马路!”
“哈哈……”两人一同笑起来。

于是,胡兰絮絮告诉他,她是个独女,父亲在她很小时已经离婚,以后,他常常到外国去,他是个爬山专家,喜欢到处旅行、冒险。胡兰从十岁起,便在学校寄宿,每年只和父亲见两三次面,在进入大学后,她和一个女友,同租一层房子在学校附近居住,父亲对她来说像一个谜,除了按时给她一笔钱让她生活外,她对他所懂实在不多。

胡兰又说:今天这种事情,她简直不能相信是真实的。她写信应征,只是由于学校刚好放假,没有事可做,要看看这是什么把戏。在社会上,以广告为诱饵,欺骗年轻女孩子的事情太多了。她不敢相信世上有便宜的事情,不过这次是由律师楼出面,比较正派些,她才尝试一下。
方依翰笑道:“不要说得太早,你怎知现在不是一个骗局?”
“对,”胡兰道:“这现在正受一个妖女的骗,明天你再也找不到我!”
两人又一次大笑。

晚饭后,他驾车送她回家。在门口,胡兰靠近他,亲了他的脸一下,低声说:“我已是属于你的了。”
这句话像蜜糖一般,填满方依翰的心胸。
“我去定机票,明天就出门环游世界。”
“一切听你的。”胡兰说。
方依翰一拉她的手,胡兰再次投入他的怀中。这一次,两人真真正正的亲了一个吻。
方依翰驾车回去时,居然吹起口哨来。
三十年,三十年的梦终于实现了。

他庆幸自己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决定是正确的。比在商场中多赚了十亿还要开心。
第二天,他把所有业务整顿一下,分派给几个可靠的职员,把他们擢升,让他们权力加大,下午,他便和胡兰飞往威尼斯。
威尼斯的水国风光,本来就富于浪漫气氛,对两个快乐的人来说,更是如此。
晚上,他们在露天广场上散步,吃零食,听人拉手风琴,随众人起舞。
然后,乘威尼斯水乡著名的小艇,在月夜漫游。
胡兰把身子紧紧偎着方依翰,头靠在他肩上。

今夜,她涂了口红,薄施脂粉,动人心弦。
在艇上,他们几次亲吻。胡兰在耳边对他道:“回去吧!我的心热得很。”
回到酒店,胡兰说:“我五分钟后拨电话给你,你到我的房间来。”
五分钟后,电话铃果然响了。胡兰只低声说了两个字:“来吧!”
方依翰带了一瓶香槟、两个酒杯,向邻房走去。那房门是虚掩的,一推就开了。里面却是漆黑一片。
他叫一声:“兰。”
“嗯。”她在房中心应着。

方依翰把房门关上,摸索进去,先把酒瓶和杯子放在桌上,才循声摸到床边。伸手一探,一只温暖腻滑的手拉住他。
方依翰在床畔坐下,刚想说什么,忽然直觉地感到胡兰的身子是赤裸的。他把手伸进被窝中试探一下,不出所料,接触到的软绵绵的一片。胡兰的身子本能地一缩,但很快就不动了。
方依翰心头一阵热,他的手接触到一个青春饱满的胴体,暖烘烘的,里面有一颗心在跳。

胡兰忽然提着他的手,放在唇上亲吻,热气呵在他手上,黏黏的、腻腻的。
这时刻,什么说话都是多余的了。方依翰很快钻进被窝中,把那青春的身体紧抱着。
一夜渡过,温柔汜滥尽在不言中。
第二天,反而是方依翰先醒来。见胡兰睫毛低垂,海棠春睡在他怀中。
“好一个可爱的女子!”他在心中赞叹。
他抚摸她的脸,爱不释手。
胡兰的两眼慢慢张开。

胡兰见方依翰目不转睛的盯着她,露出一点羞怯道:“你醒来多久了?”
“快半个钟头啦!”
胡兰举起粉拳打他道:“为什么老望着我?”
方依翰哈哈大笑,把她拥在怀中,两人又一次尽情缱绻,直到日上中天才起来。

从这天起,两人就像蜜月情侣一般,到处游历,好不开心。
在欧洲各国游遍后,他们的行程转向亚洲,到了印度、马来西亚、新加坡、泰国和香港等地。每一处逗留二三天或四五天,饱览各地风光。
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,离他们启程时已两个多月了。方依翰的病渐告发作,胸部常作剧疼、失眠、没有胃口、容易疲倦,但在胡兰面前极力掩饰,胡兰始终不知他已患上不治之症。

这天到了东京,方依翰因为疲倦,在酒店休息。胡兰独自到外面逛逛。
她在银座的几家大百货公司参观,正感兴趣之际,忽觉有对目光老注意着她,她向那目光望去,是一个欧籍中年美妇,虽然额上微有皱纹,但风姿依然甚佳。她见胡兰望过去,便点头露出一个笑容;胡兰见彼此是欧洲人,也回她一个微笑。
“你长得很漂亮,是从英国来吗?”那妇人问。
“是的。你呢?”胡兰问。
“我也是。怨我冒昧,你的小名不是叫做兰吧?”
“咦!你怎知道?”胡兰说话时,发觉对方的身体微微摇晃,似乎出现一阵震荡。
“令尊是胡迪?”
“嗯,你认识他?”

那妇人眼睛一红,像要流下泪,却强自忍住。她走上几步,到胡兰身边,低声道:“你不认识我?我是你的妈妈。”
胡兰愕然,她不知道妇人说话的真伪。
“兰儿,你二岁时,我就离开了你,难怪你不认识我。但难道我每年写给你的十多封信,你都没有收到?”
胡兰摇摇头,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一回事。
妇人感慨地道:“你父亲恨我,他不让你读到我一个字,难怪我的信如石沉大海,你一封也未覆过我,我还以为你恨妈妈,原来并非这样。”
妇人说到这里略觉欣慰,道:“你一直不知道妈妈在东京,那么你以为妈妈去了哪里?”

胡兰见这妇人真情流露,不似作伪。大概由于母女天性之故,她对这女人也有一份亲切感,她的轮廓和她颇为相似,她深信她年轻时更为美貌。
“父亲对我说,母亲跟别人私奔了,他叫我永远不要提起你。”胡兰道。
“他恨我,他一直恨我,我知道。”妇人眼中含泪道:“不过,你不明白,他不是一个好丈夫。只知道自己为中心,从不照顾别人,他在外面爬山、饮酒、玩女人,不知我在家中寂寞难受,有一年,我遇到一个男人,他什么都比胡迪强,待我无微不至,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机会。所以毅然离开了你父亲,在谈判时,你父亲非常激动,我本来要把你一起带来,他坚决不肯,他说,会请一个奶妈看顾你,把你养大,决不让人亏待你。这样,我只好独自走了。和

你一别已十六年,现在见你亭亭玉立,比妈妈年轻时更美貌,我心中非常欣慰。刚才望见你,我心头一跳,世上哪有长得和我那样相像的人,我不敢立即询问,跟踪了你半个钟头,才忍不住开口,唉,谢谢天!”
妇人所提的往事,处处正确,胡兰知道再也不会是假的了,她流着泪投入她的怀中。

“让我们坐下谈谈。”妇人拉了胡兰的手,到百货公司的一家咖啡室坐下,诉说别后的事,她又问胡兰为什么会到东京来?
“唉!说来话长。”胡兰把怎样写信应征,认识一个男人,那男人怎样为了一张照片而念念不忘,要寻找一个和它相像的女人,终于找到了她……一一说出。

妇人若有所思,道:“他说你和那照片很相似?那女人的名字,他有没有告诉你?”
“他说叫巧儿,”胡兰道。
妇人“呵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?”胡兰问。
“巧儿就是我,是我的小名,你父亲僧恨我,所以连我的名字也没告诉你吧!”
胡兰眼睛一亮:“那么,方依翰追寻半生的女人就是你?”
妇人点点头:“你说说他那照片是怎样得来的?”
“他说少年时在酒店当小厮,那美丽少女是旅客,跟随父母到酒店住宿,她临别时,向他笑了一笑,送他一张照片,他一直珍藏至今。”

“这就是了!”妇人道。她两眼望向远处,像在追忆往事:“那时我只为了好玩,见他对我态度痴迷,便送了他一张照片,想不到那照片会引起这许多下文。那么,你……你和他是怎样的关系?”妇人从回忆又回到了现实。
“像夫妇一样,虽然没有夫妇的名义。”胡兰说。
“唉!这大慨是注定的吧?想不到我当年对男人随意笑了一笑,便留下一个孽障,要由我女儿来补偿。唉!世事太奇怪了。”妇人感慨万千。
“将来你准备怎么办?”她问胡兰。
“我不知道,他只要求我陪他三个月,给我一千万镑,没说到以后的事情。”
“一千万镑?”妇人道。
胡兰道:“是的,一千万镑。”
“这是一个奇人。”巧儿道。
“妈妈,你该去见见他。他想你想得好苦。”
“不,”巧儿摇头。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。当年只是一面之缘,我是个小女孩,为了觉得好玩而送他一张照片。除此之外,什么也没有,我没有必要去见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胡兰总觉得,既然天意巧合,在东京重见母亲,而这个母亲是方依翰梦寐难忘的女人,假如不让他们见一次面,好像有一种遗憾。
巧儿细细观察女儿,见她对方依翰非常关切。不禁问道:“你很爱他吧?”
胡兰迟疑片刻,道:“我不知道,大概是的,他对我很好。不过我们说过,三个月后各奔东西。”
“傻瓜,那只是表面的条文,只要你们真正相爱,没有谁会阻止你们好下去。”巧儿道。
“我不知道,这主动权在他。”胡兰说。
“兰儿,你比当年的母亲还要美貌,他找到你,应该心满意足了。现在他是你的人,不是我的人,你懂吗?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胡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。

巧儿抚摸一下她垂下的鬓发,怜爱地道:“但是,我和你的关系却是不可分割的。和你重逢,真是天大喜事。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,希望你在东京住得久一点,让我们母女多见几次面。”
巧儿把地址和电话写下,交给胡兰。
“妈妈,你现在是独居,还是……”胡兰问。
“自从和你爸爸分开后,我便和那男人离开伦敦。他在日本和夏威夷投资经商,近来不大顺遂,但我们基本生活是不成问题的。下次到我家来,我让你认识他。”

两人谈了近两个钟头才分手。胡兰听从母亲的意见,回去果然没有把这消息告诉方依翰。
方依翰的病况变化得很快,他本以为经过一番休息后,可以支撑着起,和胡兰在东京游览一番。但一起床,就感晕眩,头部剧疼,只得重新躺下。胡兰很着急,要他延医诊治,方依翰说不必。晚上,他发烧,说呓语。这是他病症转恶的副作用。在梦呓中,他曾低声叫“巧儿”,后来也叫“兰兰”。胡兰从伤感转为安慰。

在白天,方依翰的情况好一些。但他自知大限难逃。第三天,他把胡兰叫到床边坐下,对她道:“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,真对不起。”
他把怎样得了不治之症,只有三个月寿命的情况详细告诉她。
胡兰哭得如泪人儿一般:“……怪不得……你只要和我维持三个月的关系!”
“以前不对你说,只怕你嫌恶。和一个垂死的人相处,多么扫兴!但现在,我天法隐瞒下去了。兰兰,这两个多月是我毕生最快活的日子。我没有什么后悔的,只后悔不早见你十年……”
胡兰伏在他怀中大哭起来。

“我……我也很爱你……你知道吗?”她叫道。
方依翰心情激动,把她搂抱着:“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、真正爱过的女人,巧儿不过是我的幻梦……”
胡兰忽然抬起泪眼道:“你想不想见巧儿一面?”
“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方依翰问。
“我可以安排她和你见一次面。”
“那……不大可能吧,除非在我死后!”方依翰感慨道。
“不,你相信我。”胡兰立刻爬起来,到外面起坐间去拨电话。
两个钟头后,巧儿终于来了。她在女儿的苦苦哀求,听说方依翰已不久人世,才答应到酒店来。

方依翰已睡着,在朦胧中听到胡兰的叫唤声:“快醒醒,瞧瞧是谁来了!”
他张开眼睛,见一个中年美妇站在面前。她衣着朴素,但依稀看得出当年的神韵。
“你是……”
“她就是巧儿,你念念不忘的女人!”胡兰抢着回答。
“是……真的吗?”方依翰一脸茫然,但有种感觉告诉他,这女人确是巧儿,她与胡兰相似。二人的差别只在年龄上,胡兰更显得明艳饱满。
胡兰把一张椅子拉过来,让母亲坐下。然后简略把巧儿和她的关系及在东京重遇的情形告诉方依翰。

“天意,天意,”方依翰感激道:“为什么我会在报上刊登启事情请到兰兰?为什么不迟不早,我们会在此时来到东京?为什么兰兰会和你在东京街头相遇?这好像一切都为了安排我在死前和你重见一面,有始有终,大概这也是缘份吧。”
本来保持着平静的巧儿,这时也禁不住眼中含泪道:“我实在想不到,当年偶然见面,会对你影响那么深。”
两人絮絮交谈,胡兰退出外面起坐间去,不打扰他们。
方依翰道:“我毕生的寄望,只要握一握你的手。你能让我握一会吗?”
巧儿略一迟疑,把手伸到床边。方依翰紧紧将巧儿握着,一时间,彼此热泪盈眶。

X    X    X

三天后,方依翰在东京病逝。死前他把律师召到东京,书写遗嘱,除了履行诺言,付给胡兰其余九百万英镑外,再加赠五千万英镑;另赠给巧儿一千万英镑。剩下的财产有百份之八十捐给慈善机关,百份之二十按比例分赠给属下员工。他毕生辛劳,临走时不带走一个铜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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